一、海盗文化概念
海洋文化的主要内涵之一是以海为商。这个靠从事海洋商业活动谋生的群体既包括普通的商人,也包括海盗,他们亦商亦盗,或平时为商、乱时为盗。这个特殊商人群体,他们的部分行为,也是海洋商业文化的一部分。另外,海盗纵横海面,横行无忌,与官府对海洋管理乏力、无能等相关。而在海盗内部,也有自己的奬惩、管理、分配等准则,作为其存在、活动于海洋的支持。所以,从海洋制度文化而言,海盗问题可纳入这个概念之内,故海盗文化被视为海洋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,也不无道理。
二、南海海盗文化历史变迁
(一)明代以前海海盗文化初始
历史上,在贫富不均、社会动乱背景下,陆地居民走向海洋以盗为命,世代不絶,贯穿整部海洋文化史。秦汉时,已有一些失去人身自由的奴隶、败北皇室成员、海上疍民等逃亡海上、沦为海盗。如秦始皇进军岭南,曾受到土著越人猛烈扺抗,在秦夺取陆梁地(即岭南)后,部分越人离开陆地,逃人江海,成为疍民。汉武帝平定南越国,丞相吕嘉及末代南越王赵建德连夜带家属数百人亡命海上,散处珠江口及南海一些岛屿上,靠海生活,也有一部分人厕身海盗之列。晋末孙恩、卢循在浙江起义,在官军镇压下流窜广东沿海岛屿,以海为生,成为广东疍民一个主要来源,被称为“龙户”,即疍民一种异称。唐僖宗干符六年(879年)黄巢起义军从福建海上进攻广州,城破有12万阿拉伯人被害。黄巢兵败后,一些起义军从海路逃亡,相信部分人加人海盗队伍。
卢循转战两广、越南,纵横海陆于一时,虽然终归失败,但从海盗文化史视野,被认为是中国海盗活动的揭幕人。道光《廉州府志·纪事》曰:“孙恩寇温、台。恩赴海死,众推卢循为主,从海道寇广州。此中原海寇之始也。”因孙恩卢循建船队,造战舰,据海岛,开辟海上战场,反抗官府,积累了丰富海上用兵经验,为后世所宗,他们甚至成为海盗的代名词。
海上贸易致富,招来海盗蜂起。唐高祖李渊曾诏设招讨海盗使,负责平息江浙、闽广一带海盗。唐太宗贞观七年(633年)还派遣特使前往岭南,“巡视海岛”,并在东莞置屯门镇,以防海盗,足见南海是海盗活动最猖獗的海区。
宋代实行开放政策,海洋经济崛起,但贫富差异日趋扩大,浙闽海盗应运而生。广东海盗也接踵而起,相互策应,南海海盗活动进入频繁、炽热时期,为祸海上比过去更加惨烈。南宋宁宗嘉定年间(1208—1224年),真德秀奏曰:“比年以来,海盗不时出没,舶商间遭劫掠。”南宋理宗淳佑年间(1241—1252年)海盗活动尤为猖獗。福建提点刑狱包恢奏曰:“海盗虽未尝无之,然未见近年之猖獗;近年虽无岁无之,然未见如今年之凶横。前乎此,但闻就海劫船,后则敢登海岸而放火劫杀矣。前乎此,犹闻舟小人寡,今则聚众至数千而巨艘千数矣。”这与南宋朝廷偏安一隅,赋税来源减少,但无度挥霍不止,加紧对百姓盘剥,激起官民矛盾所致。尤其东南沿海,土地兼并严重,渔民、船户赖以为生的船只时被征用,这些人无以为生,铤而走险,下海为盗。也有商人不堪官吏盘剥,不得不放弃合法经营,转而武装走私,亦商亦盗。刘克庄曾指出其根源在于,“愚民以命易货于鲸波万里之外,幸登于岸,重征焉,强买焉,或临陷之罪而乾没焉”。在苛政之下,商人只有冒犯海规,变为海盗。
元代海上贸易制度虽有时禁时开变动,但开海仍是主流,南海贸易远胜赵宋,与广州有贸易关系的国家和地区达140多个,市舶收入仍是朝廷财赋一个主要来源。但元政苛暴,实行高压民族政策,南人受压迫最深,反元斗争此起彼伏。志称约在元文宗天历二年(1329年)南行台御史任格“盛暑乘传诣广州,按问省臣盗海舶罪”。这反映了贪官污吏破坏外贸之事激化社会矛盾,海盗随而产生。特别是元代福建泉州第一大港的外贸利益甚丰,首先成为海盗劫掠的对象。史称自元顺帝至正八年(1348年)三月“福建盗起”,“大者据州县,小者雄乡里”。这必然波及广东沿海,助长海盗活动。在宋末抗元斗争中,海盗黎德武装势力至为强大,为抗元一支主力军。另外,元代在广东洋面活动的海盗有李祖山、卢实善、王一与刘进等人,宋元盘踞沿海岛屿,至明初才为官军剿平。总体上而言,元代中国南海平静时候居多,海盗未成为海洋上的主宰。
(二)明代海盗文化复兴
明朝廷对海外贸易,采取“时开时禁,以禁为主”朝贡贸易政策,加之明初方国珍余党仍在东南沿海一带活动,海禁政策愈加严厉。这都严重影响闽广沿海商民生计,故铤而走险商民有一部分不得不贩私或亦商亦盗。明初中国南海海盗已相当活跃。明廷在严禁官民下海律令中规定“奸豪势要军民人等,擅造二桅以上违式大船,将带违禁货物下海前往番国买卖,潜通海贼同谋结聚及为向导劫掠良民者,正犯比照谋叛已行律处斩,仍枭首示众,全家发边卫充军”。明中叶以后,随着新航线开通,海上丝绸之路已形成全球性大循环,海盗活动也获得更广阔空间。特别是西方殖民主义者东来,他们实际上亦商亦盗,东南亚诸国相继沦为葡萄牙、西班牙、荷兰、英国等殖民地。中国一部分破产农民、手工业者、疍民等也加入这支海盗行列。这样中国南海烽火不断。明正德十六年(1521年),葡萄牙一支以迪哥·卡尔乌(Diogo Calvo)为首的远征队和另一支以柯亭何(Goutinho)为首的远征队扺达广东洋面进行海盗活动,为广东海道副使汪鋐指挥舰队驱逐。此为有名的“屯门之战”,葡萄牙人伤亡惨重,被生俘男女111人,仅三只船突围逃命。英国是继葡萄牙、西班牙、荷兰之后最强盛的殖民国家,向东扩张不遗余力,1600年成立东印度公司,作为其在亚洲殖民活动大本营。崇祯十年(1637年)东印度公司主任威忒尔(John Weddell)率领舰队从印度果阿出发,欲登陆澳门未果,遂于八月二十二日强行占领虎门,烧毁当地官府衙门,劫掠乡民粮食和财物,又暗中贿赂广东总兵陈谦,行队开入黄埔和广州,购得货物一批,然后“奔走下舡……扬帆离虎门”。此为英国殖民主义者第一次强行进人广州通商贸易,从一开始就表现出暴力行径和海盗角色。
实际上,中国南海的海盗,也有不少是两广商人,他们在海上贸易旗帜下,也从事劫掠勾当。史称“广东惠、潮、琼崖狙狯徒,冒险射利,视海如陆,视日本如邻室耳,往来交易,彼此无间”。如嘉靖二十四年(1545年)潮州商人“驾双桅船,挟私货,百十为群,往来东西洋”。嘉靖至万历年间(1522—1619年),澄海县海盗商人林道干,“遍历琉球、吕宋、暹罗、东京、交趾诸国”。嘉靖末年,林道干曾为官军所败,亡命台湾北港昆仑岛(Polu Condoo)。万历六年(1578年),林道干慑于官军追剿,率部南航到暹罗大泥(Datni)。史称:林道干“擅其边地以居,号道干港”,聚集那里的广东、福建海盗四千余人。林道干后被暹罗附属国北大年女王招为婿,用华人为大臣,鼓励华人移居,北大年成为广东人移居最多地区之一。后有论者说北大年之吉兰丹波赖村,“全村住的都是三百多年前集体移人的华人。他们现在讲的还是汉语客语系语言。传说移入时的领袖张伯才是海盗领袖。考三百年前,正是明末清初的时候,无须解释这些移民便是抱着反清复明的华侨先民了”。在印度尼西亚诸国,华人流寓的也很多,广东人梁道明、陈祖义、施俊卿等在旧港、杜板、新村等地聚居。 “嘉靖末年,闽粤海寇遗孽逋逃至此,积二千余人。”南海县商人梁道明永乐三年(1405年)贸易于旧港,“久而情熟,挈家住居,积有年岁,闽广军民弃乡里为商从之者至数千人,推道明为长”,“雄视一方”。自是海盗之首,当然也是开发旧港有功之人。
在粤东海面,海盗素来猖獗,前述澄海林道干、饶平林凤等即为其昭着者。而粤西高雷廉琼,也是海盗渊薮。明万历年间,“疍户苏观升、周才雄招亡命数千人,纵掠雷廉间,杀断州千户田治”。两盗来于安南(今越南),他们不仅危害沿海居民,且偷盗北部湾珍珠,直接损害官府利益。志称,苏观升、周才雄一伙“在雷廉间盗珠为生”。《万历武功録》载“苏观升、周才雄石城二疍民也。其先皆安南夷,常欵石城塞。……是年,苏观升、周才雄亦以十八艘(船)入合浦犯干体村,斩疍民林三,焚烧男妇六人,畜产亡算。其后又犯安南永安州,我兵追亡逐北甚急,观升等乃遁逃还”。这批海盗被官军平定后,又有疍民海盗梁本豪在珠江口外勾结倭寇在万山群岛作乱,万历十年(1582年)被剿灭,俘斩1600余人,沉舟200余艘,招抚投降者2500人。其他小股疍民海盗散见于沿海各地,如正德六年(1511年),“疍民麦冬仔作耗海上,设法捕之,其党悉平”。据诸史不完全统计,明代千人以上规模的海盗集团主要发生在万历年间(1573—1619年),拥有战船450艘,从盗近万人,主要活动于雷州、廉江、珠江口海域。这都与这些区域法网宽疏,民风剽悍,或经济发达,吸引海盗前来作案有关。
在明代南海海盗中,又以顺德黄萧养被称为“海寇之雄”。黄萧养本为顺德县龙江乡一位贫苦农民,受雇于人,因争夺田土,殴死人命,被官府拘捕。正统十四年(1449年)越狱成功,流人海洋为盗。广州官府追捕不舍,黄萧养乘势起义,围攻广州和佛山,未果。在官军包围下,景泰元年(1450年)四月十七日黄萧养在广州白鹅潭江面中箭身亡,起义最后归于失败。黄萧养势力最强时,拥兵十余万,楼橹二千艘,盘踞五羊驿,称“顺天王”,建元东阳,在广州海珠岛筑行宫,设置官吏,有比较完善的政权形式,与一般海盗不同,称之为海盗文化甚为典型。事后明政府割南海、新会部分地区建顺德县,取意“顺从德政”,此即为顺德县建置由来。明末清初,屈大均在《广东新语·人语》中专设《黄盗》条称黄萧养为“海寇之雄,莫过萧养。”
清初,在抗清斗争中,郑成功在粤东一带很活跃,与潮州抗清军民相互支援,形成一股强大的军事力量,其中即有海盗加入。如海盗黄海如和陈斌原为明朝官员,闻清兵攻克南京,旋即“逐招亡命,揭竿称乱,籍命兴复”,曾率众驾船攻打海阳(潮安)南桂都和潮州府城。顺治七年(1650年),“成功入潮,探潮州沿海各县积贮稍饶,岁驾舟索以为常”。在潮阳县洋面,则有邱辉、李虎子等打着郑氏旗号,攻略揭阳、澄海、惠来、普宁等沿海城邑,后失利,亡命台湾。
在广州地区,受郑成功抗清大军鼓动,番禺周玉和李荣组织武装船队抗清。志称其“郑成功兵至,辄助剽掠”。最后沦为海盗。
在海南岛,朱明政权副使朱由真、千户曹军辅等乘机发难,打着复明旗号,借海盗王吉之力,合作攻克万州州城,为祸一方。
在广州绍武政权期间,朱明王朝残部也纷纷利用海盗为抗清效力。在东莞有郑、石、马、徐为首的四姓海盗,曾调动战船千余艘,进攻香山县。在新会,有一支称为“白旗贼”的海盗武装,两次围攻新会县城。在惠来、海陆丰,在高、雷、廉州粤西地区,海盗也纷纷加入抗清队伍。包括雷州海盗王之瀚、王之鉴兄弟、钦州龙门邓耀、杨二(杨彦迪)、吴州人陈上川等,抗清声势威壮一时。他们失败后,不少人流亡海上,重为海盗。
清初这个以抗清斗争为主流的海盗活动,遍及南海北部省区,既带有明显的政治目的,又不离海盗本性,两者糅合,显示在政权交替时代,海盗文化的复杂性、交叉性。
广东商品经济到清中叶发展到兴盛阶段,珠江三角洲成为著名富庶之区,由此引起海盗垂涎,也势所必然。且海盗也变换过去的明火执仗手法,改为变服潜入市中,探知情报,再另起事。时人曰:“比者,海中奸人往往伪作商贾,厚挟金钱以入省会,而奸牙、愚民之谓其平价与民,毋宁重价与寇,诚养痈之大患也。”这种新的斗争方式,说明海盗活动也很注重谋略。
清中叶,华南地区生态环境发生很大变化,人地矛盾十分严重,尤以广东为甚,人多地少,人口过剩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。据统计,从干隆五十二年到嘉庆十二年(1787—1807年),广东人口以30%的速度递增,远远高于全国平均24%的水平。人口、资源和环境压力,将广东推上从经济危机、社会危机到生态危险,且三者相互激烫的边缘,逼迫沿海百姓无以为生,唯下海铤而走险变为海盗。
清干隆年间,安南(越南)发生黎氏和阮氏政权的争夺动乱延续了数十年。中国海盗介入事件之中,越南海盗也乘势进入粤洋海面,造成内外海盗为祸华南的局面。投奔越南阮氏政权的有中国海盗陈天保、莫扶观(一说莫辅观),受到国王阮光平接见,并接受二人建议,“乃遣乌艚船百余,总兵官十二,以采办军饷为名,多招中国海盗,使为响导,入寇闽、粤、江、浙”。越南由此成为这些海盗的后勤基地和销金窝。魏源《圣武纪》备述其详:“嘉庆初年而有艇盗之扰。艇盗者,始于安南,阮光平父子窃国后,师老财匮,乃招濒海亡命,资以兵船,诱以官爵,令劫内洋商船以济兵饷。夏至秋扫,踪迹飘忽,大为患粤也。继而内地土盗凤尾帮、水澳帮亦附之,遂深入闽、浙。土盗倚夷艇为声势,而夷船恃土盗为响导。三省洋面各数千里,我北则彼南,我南则彼北。我当艇,则土盗肆其劫;我当土盗,则艇为之援。且夷艇高大多炮,即遇亦未必能胜;土盗狡,又有内应,每暂循而旋聚,而是时川陕教匪方炽,朝廷方面注意西征,未遑运筹岛屿,以故贼氛益恶。”这股以越南为后盾的海盗,后被阮氏政权交还清政府法办。
这股纵横南海海面的“土盗”,计有郑七、郑一、乌石二(麦有金)、乌石三、吴知青等,曾投靠越南,后失势返回粤洋。经过分化组合,这些海盗后以色旗为标志,分为红、黄、青、蓝、黑、自等六个帮派,其中红帮主郑一、黄帮主吴知青、青帮主李尚青、蓝帮主麦有金、黑帮主郭婆带、白帮主梁宝(保),其他小股旗帮,难以计数。这些帮派“船日伙,党日益众,剽掠拼噬之势日益张寇氛不可制”。他们各有自己的势力范围,其中粤洋东路潮惠洋面为红、黑帮,中路(广州、肇庆府洋面)也为这两帮地盘;西路(高、廉洋面)为蓝、黄、青、白帮共同活动范围。郑一所部黑帮兵强马壮,势力最大,横行珠江口一带至其东西海域。郑一死后,黑帮分裂成两帮,一帮为郑一妻石氏其为首,称“郑一嫂”;另一帮为疍民出身郭婆带(后改名字显)。这两帮曾武装抗拒官府,得到沿海百姓支持,屡败官军,甚至深入内河,曾攻打香山(中山)、新安(宝安)、番禺、顺德等地,与乡勇恶战多时,互有伤亡。
郑一嫂后又成为红帮首领,也是粤洋各帮海盗之首。盛时拥有大船三四百艘,人员1.6万余众,手下有张保(仔)、萧稽兰、萧步螯、梁皮保等悍将。郑一嫂具有卓越的指挥才干和很强的组织能力,在珠江口、广州湾(今湛江)等屡败政府军,威震华南,甚至拦截西方洋船,在珠江口炮击英国军舰,维护了国家领土主权。郑一嫂后来接受清政府招安,安置好部众,自己不为官,闲居广州终老,备受后人赞誉。而其部将张保(仔)归降后,曾协助清政府剿灭其他帮派海盗,被委任为驻澎湖“闽安协副将”。至此,嘉庆年间粤洋海盗大规模活动基本停止,由此衍生出的海盗文化也凸现出自己的文化特征。
三、海盗文化的历史价值
海盗产生和大规模活动,有深刻政治、经济、生态等根源,从海洋管理、海洋贸易、海岛开发、造船和价值观念方面评价这一现象,可窥见海盗文化是有多方面历史价值的,而不能完全囿于海盗即为在海上剽掠财物团伙这一简单结论。
(一)海洋商业文化一部分
明清海盗出现在大部分时间海禁时代,而海盗多数亦盗亦商,具有鲜明的以海为商的海洋商业文化色彩,而这又是与封建王朝闭关锁国政策相悖的。即使康熙皇帝统一台湾后开海贸易,仍有许多限制,如不准商民打造二桅海船,垄断多种货物进出口等。这些限制商业贸易的政策,势必引起海商的不满和反抗。他们迫切要求冲破一切妨碍商业贸易发展的罗网,自由地从事海上商业买卖,故一部分海商联合海盗,进行武装贩私、走私活动,掀起海上自由贸易热潮,使明清政府“海禁愈严,贼伙愈盛”,“不可胜防,不可胜杀”。所以海禁与反海禁,限制通商与自由通商,实际上是新兴资本主义萌芽与古老封建主义之争,是商品经济与自然经济之争,也是当时资本主义蓬勃发展的一种时代潮流。海商联合,海盗武力对抗官府,客观上顺应了这个潮流,而且他们在为盗之同时,也直接经商。如明嘉靖时,潮州海盗许朝光自称“澳长”,占据多个港口,对商船征税。嘉庆年间广东各旗帮也在沿海一些港口征收商税。这对清政府各种贸易征税是一种否定和扺制。从制度文化意义而言,海盗之行为,表达他们自由贸易、发展海洋商业文化的诉求,具有积极要求开放的海洋商业文化品格,有其进步意义。
(二)推动航海事业发展
海盗要求开放、自由通商,势必要开辟海外市场,把生意做到商业利润所在的一切地方。为此,就要多辟海港和航线,这又是与闭关锁国政策背道而驰的。而南海海盗,在他们占据的地区,即积极营建港口,通番贸易。据载,海南岛南部临川(在今三亚)在南宋度宗咸淳年间(1265—1274年)就为海盗陈明甫、陈公发据为海上贸易基地,每年组织闽广沿海居民数百人航海往“外番”贸易[29],成为后世海盗从事海外自由贸易之先河。明清时期,海盗与海商先后开辟广东南澳、南洋、辟望村、牛田洋、河门渡、鲍浦、甲子所和铺前港等民间海外自由贸易港。另外,在东南沿海,还开辟柘林、烈港、岑港、大员和澎湖,以及广西北部湾龙门港等,经营海上贸易。
新辟港口必须与新辟航线相接,才能发挥吞吐功能。明代嘉靖至天启、崇祯年间(1621—1644年),海盗至少开辟南北两条海外航线。一条从山东、江、浙、闽、粤沿海各港通日本和朝鲜;另一条从江、浙、闽、粤通交址、占城、柬埔寨、暹罗、彭亨、爪哇、旧港、马六甲等国家和地区。海盗在航海中积累丰富的知识和经验,对航海事业发展也功不可没。
(三)制度文化建立
海盗对内部管理,也有自己的制度,有效地约束了海上行为,赢得百姓支持,实为海盗文化一个有价值的部分,堪可供后世参考。如郑一嫂所统领的红帮,就制定了三条帮规:
①如有人擅自上岸,就将其逮捕,并当众刺穿双耳。如其再犯,立即处死。
②战利品未登记前,不得拿走一针一线。战利品均分为十份,两份分给船员,八份当作公共财物入库。未经许可,不得从库房中拿走任何东西,被抓获者处以死刑。
③未经许可,不得私自占有从村落掳掠来的妇女,凡对妇女施暴或强占妇女为妻者,格杀勿论。
为有这些铁的纪律,郑一嫂海盗帮“独雄于诸部”,每获大胜,堪为“盗亦有道”典范。
(四)开发海岛资源
南海无论是近岸还是海洋,岛屿罗列,多为无人之岛,为封建王朝管治所不及处于荒废状态,往往成为海盗巢穴。他们在这些海岛上修寮棚,造房屋,建城寨,开田地,辟港口,经营渔盐,开海贸易,发展海洋经济,贡献匪浅。如南澳岛,处于闽粤交界海中,为南海南北交通要冲,形势十分重要,加之山高林密,有淡水,土地肥美,附近是著名的东沙鱼场,盛产鱼盐、谷米,可据险扼守,自耕自食。志称“历代居民率致殷富”,也为“内洋海盗必争之地”。明代许栋、许朝光、林凤、林道干、曾一本、杨老等海盗曾“先后据为窟宅”,苦心经营,南澳岛后成为郑成功抗清的一个根据地。在广东沿海,东从北澎、中澎,经黄冈、大澳、放鸡、广澳、钱澳、赤澳到珠江口外小星、沱泞,伶仃山、九洲山、老万山、大横琴、小横琴、三灶岛到北部湾龙门岛,乃至海南岛周边一些岛屿等,都曾为海盗盘踞、亦盗亦商的一个根据地。他们在这些海岛上开发经营,发展渔盐业,开展商贸,形成“海岛经济”,对海洋经济发展,不无建树,也为后人积累了宝贵的经验教训。
(五)反对外来侵略
中国海盗,虽然多出身贫苦农民、疍民,但他们反对的是封建政治压迫和经济剥削,并不是无国家、民族观念的一群。在面对外来势力侵略面前,这些海盗也表现出爱国主义精神。特别是16世纪以后,欧洲殖民主义者东来,他们西方海盗式的行为,同样激起中国海盗的义愤和反抗,这些事例史不絶书。
16世纪初,葡萄牙殖民者入侵广东东莞县屯门,抢劫商旅,掳掠年轻女子,犯下无数罪行,后为广东水师击溃,收复屯门。与此同时,葡萄牙殖民者,也进攻海南岛琼山铺前港,为海盗施和击败。道光《琼州府志》云:“(嘉靖)四十三年(1564年)五月,佛郎机夷船三只泊铺前港,海盗施和率众攻之,佛郎机桅折,避入港。”施和这一痛击葡萄牙殖民者的壮举,为后人称赞。清代诗人程秉钊为此诗曰:孙恩设计未全非,不学弦高犒乘事。犹有中朝雄武气,夷船能破佛郎机。
潮州饶平海盗林凤,在明政府军队追剿下曾远走吕宋。当他闻知在吕宋华侨备受西班牙殖民者欺凌、迫害时,义愤填膺,万历二年(1574年),组织一支由62艘战船、武装男女5500人组成的远征军,从澎湖起航,直指吕宋国,讨伐西班牙殖民者。林凤深得华侨和菲律宾人民拥护和配合,坚持与西班牙殖民者作战数年之久。后来虽因西班牙殖民者与明朝廷的联合进攻而被迫返回潮州,后又亡命海外。但林凤这一壮举,是中国人民与西方殖民主义者的一次重大较量,他所表现的高度民族气节龢民族情怀,却为中菲人民称誉有加,被史学家称为“东方英雄”。
嘉庆年间,红旗帮海盗首领郑一嫂,目睹英国殖民主义者在珠江口洋面种种罪行,非常愤慨,决意伺机痛击入侵者。嘉庆十四年(1809年)十月初三,郑一嫂带领她的海盗武装,对珠江洋面英国战舰发动攻击,大获全胜。光绪《广州府志》记载了这一历史事实:“石氏令贼船人内河也,自乘大舰浮于海,而守港口,防官军掩袭。时有夷船三艘归其国,遇之。贼击获一船,杀夷人数十人。其二船逃回,遇香山知县彭恕所募罛船百艘,夷人与约击贼,又自募夷船6船。觇石氏舟少,往围之。石氏偃旗息鼓,使长龙船入内河,呼张保(仔)港合战。十月初三日,内河贼船尽退。夷船与战,大败,罛船尽逃。”郑一嫂把英国侵略者打得落花流水,此举堪为鸦片战争前中国人民抗英斗争的第一枪。正是这些海盗长了中国人民的志气,挫败了英国侵略者的威风。
(六)高超造船技术
海盗纵横海上,以海为家,舟楫为其实力标志,故造船与海盗生死攸关。南海海盗在这方面的成就,具有很高的技术含量和文化品位,也是海盗文化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。
东晋卢循航海南下,攻克广州,曾“伐木造船”。史载“卢循新作八槽舰九板,居室四层,高十余丈”。元代,广东海盗黎德有船7000艘,加上其他海盗船,总数在万艘以上。明正统年间黄萧养起义,有“橹楼二千艘”,其他黄三、徐海、刘季、郑芝龙、李九成和广州郑、石、马、徐四姓海盗,各有海船千艘以上。嘉庆时仅粤洋蓝旗帮海盗乌石二即有海舰千艘,连同其他各帮,总共达2000余艘。这些海船,除征用民船以外,多为海盗自己打造,这需要很高的技艺水平。海盗王直所“造巨船,联舫一百二十步,容二千人,木为城,为楼橹,四门其上,可驰马往来”。林凤远征吕宋,在当地玳瑁港造战舰30艘;郑芝龙“造巨舰于五羊城南”,“艨艟高大,坚劲,入水不没,遇礁不破”,航行迅速,可敌荷兰夹板船。而官府所用船只短小,破旧,战斗性能差,较之海盗舰相形见绌。打造如此规模巨大的战舰,涉及选材、加工、铸造、灰料、绳索、帆、碇等材料和技术等问题,加上对导航、海况、天气等要求,是一项综合性的庞大工程,显见海盗中有一批能工巧匠和技术人员才能胜任这样的制作事业。他们的成就,对造船业的发展,是起了重大促进作用的。
(七)积累海战战略战术和经验
海盗活跃中国南海广阔洋面,与中外势力不断交手,大小战斗不计其数,积累了丰富的海战经验,是一笔宝贵的海洋文化财富。海盗 “习于风险”,在海战中屡败官军,大显身手。施和、王直、林凤、郑一嫂、郑芝龙等,虽称为海盗,实际上也同是海舰统帅、军事指挥家,有一套成熟的战略战术,颇具海洋军事文化意义。
在火器使用上,明清时已使用火药发射炮弹的火炮,尤用于海战。但明政府官兵不敢使用,原因是“中国诸大神器(指火炮),近来临敌不敢遽用”。恐其威力巨大,伤及自己。而海盗则天不怕、地不怕,不但善于使用这种火炮,而且还能铸造、武装自己。黄萧养船队所用“神机大炮”,重500斤,攻打广州“炮声震地”。嘉庆时粤洋海盗普遍装备火炮,每船数门,配置火药数百斤,其威力令官军闻之丧胆。另在海盗船上护以牛皮、渔网、毡絮等,以稳固船身、防御对方强弩和统炮袭击,这种船只称“艨冲”。嘉庆时,福建海盗蔡牵,曾打造这样的船只。道光年间,有人评其“殊难扺御”,可用于海上抗击英国军舰,其装备和战斗力非同小可。
此外,海盗还在海上活动中不断变换使用旗号、灯火作为军事行动规则。如香港岛上太平山,又名扯旗山,其来历一说即为郑一嫂、张保(仔)占港时,在山顶上设置瞭望台,扯旗导航而得名。
面对强大官军,海盗到底是弱小的族群,为保护自己,战胜对方,海盗也很善于用兵,充分利用海洋地理环境特点,发挥自己的优势,出奇制胜。如根据风涛大小、港汊分布、海流深浅、潮汐高低、时间早晚等,审时度势,相机而战,几无不胜。仅明清时期,黄萧养、张琏、林凤、林道干、郑芝龙、郑一嫂、张保(仔)等驱驰海上,打得官军蒙头转向,自叹不如。所以海盗这套海上作战韬略,具有重要的军事文化价值。毛泽东曾说:“历史上所谓‘海盗’和‘水寇’,曾演过无数次的武剧……都是河湖港汊地带能够发展游击战争并建立根据地的证据。”
最后值得一提的是,按照中国传统文化观念和很多地方习俗,妇女是不能上船,尤不能参加战斗。而中国南海的海盗却一反这个传统或习俗,不但女性可以加入这个海上武装集团,还可成为其首领。上述林凤远征吕宋舰队,即有1500名妇女,约占全军27%,这对封建势力是一个何等严重的挑战。郑一嫂在其丈夫战死后,不但统领全军,成为一名出色的海盗统帅,而且取其养子为丈夫,这对封建礼教又是怎样一种蔑视和颠覆。从这些女海盗身上,折射了海洋时代新生女性地位的光辉。
正因为如此,海盗的军事文化历受重视。明李贽曾认为海盗可利用为政府服务,主张招抚海盗林道干,若任其为“郡守令尹”,“是可胜兵三十万”。鸦片战争期间,魏源认为海盗首领“皆偏裨将才,其属皆精兵”,是一支抗御外敌的力量。林则徐在广州禁烟,也“使人探夷事,翻(译)夷书,知洋人藐视中国水师,而畏沿海枭徒及渔船疍户,于是招募丁壮五千人”。这五千人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则为海盗。他们在抗英斗争中发挥重大作用,完全值得讴歌。
四、小结
海盗文化是海洋文化一部分,一个主要特征是亦盗亦商,在特定条件下有其存在某种合理性。自古以来,海盗文化即在南海存在,但代有兴衰,明代开始复兴,清中叶发展到高潮,与广东海洋经济发展有某种对应关系。基于时代所限,海盗文化对发展海洋商业有一定积极意义。充分认识海盗文化价值,对于发掘南海海洋文化内涵、开发这种文化资源,具有科研和应用意义。
(原载《中国海洋大学学报》2016年第5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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